怀中一痛，顿时从五里迷雾的梦境中醒转。
宋延低头，看着撞入怀中的春光，这一刻，眼中除了她，还是她。
想拥她，困住她，手臂无法抬起。或是因为胆怯，或是因为河中央那个自己的眼神太过深刻。他恍惚了，眼眸氤氲，仿佛大雨将至的天际，阴沉而晦涩。
“你等我，你等我。”
腰上蓦地一紧，江芹双臂狠狠环住他的腰，泣不成声，“不要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，阿备，灵儿，还有你的族人，不要伤害他们。”
隔着衣料，她佩戴在胸前的耳珰如同烙铁，穿透层层吉服，将形状烙印在他胸口。
“元君，你答应我，要等我。”江芹低声说着，几乎微不可闻，“等我，等我为你重启天梯。”
宋延一怔。
反应过来，伸出沉重的手，眼看着那抹鲜红擦过指腹，宛如一缕掠过的薄风，义无反顾地离去。
眼看身穿吉服，昳丽明媚的身影奔出院门，宋延立在万丈天光中，眼睫轻颤。
似是晨光间乱舞的尘埃飞屑，这样轻，这样微小。
——“大人！”
——“大人！”
眼看江芹恢复妖族原身，撞开院外轿辇队伍，气势凛然独自离去，院内生人侍从们纷纷惊讶出声。
宋延置若罔闻。
冷如冰霜塑成的神像，无知也无觉。
漫天妖力轰然炸开，血雾弥漫，鲜红无比，似远似近，传来一声震天彻地的狐啸。
司天监四周与神书法咒有所感应，蓦然大动，符链飞速蹿动，发出近乎铁器刮擦的沉闷声响。江芹的妖力震慑四下，疾风扫进小院，波及墙瓦。
飞灰烟灭，瓦碎墙断。
一些修为低下的傀儡根本无法抵挡她的妖力，纷纷被扫倒在地，见状，沈幕舟施法遁走。
不断有人有物从宋延眼角掠过，摔在后方。
他立在原地。
亲眼看着她足以毁天灭地的妖力，轰然爆发，摧毁眼前一切，如同扫清所有障碍。
司天监骤然大动，一波接着一波，楼阁颤动不止，接连有瓦石滚落。
又是一声尖利狐啸。
小芹……
小芹……
“小芹！”仿佛雷殛，宋延猛地回神，逆着强劲妖风，御气临空。
眼下司天监已成为一股血色漩涡，漩涡中心，红霞迸射，八条狐尾摇曳在半空，搅动着风云，万象更迭，妖异而诡秘。
司天监在下沉！
她这是要拼尽全力，和与神书法咒抵抗，毁掉李道生设在镇妖塔的升天大阵！
司天监徐徐下沉，急一阵，慢一阵。楼阁在下坠的同时猛地倾斜，地砖腾飞，悬在半空。
宋延只觉心底不住抽疼，一次次收紧，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眼前陆续闪过慎思、言灵、阿备的脸，他们看着他，不语只笑。
“师兄，你说师父他老人家成仙了吗？”
慎思声音惊雷般劈下，宋延头疼欲裂，分神的瞬间，受到妖力波及横扫出去，狠狠地撞在归元阁。轰地巨响，强烈的撞击径自将阁楼撞断，连同碎瓦飞石一同滚落，双耳轰鸣。
他挣扎着爬起来，双眼漆黑，刚刚撑起，一口鲜血疾喷而出，血腥迎面，针点般落在他苍白绝望的脸上。
满身血腥气息，眼前头晕目眩不能视物，宋延意识模糊，分辨不清方向，踉踉跄跄地稳住身体，拖着沉重步伐，固执地朝着漩涡中心往前走。
空中铃声急促，轰然崩坏。
她要拖着司天监往下坠，伤人同时自损。
但不失为最好的法子。
司天监下坠，无法汲取昆仑身为龙脉源头的灵力，李道生复原的速度就会减慢。
他要找到她，他要找到她，脑中只有这一个广大声音，不断在意识里激荡。
宋延自嘲地笑了。
已然分不清，这是河中央那个他还是自己的心声。
什么寻仙问道，什么长相厮守，什么寿数恒长，他都不在乎了。她不能死，不能死，哪怕他注定孤苦一生，所爱者都会相继离他而去。
哪怕如此，她不能死。
砰地一声，宋延倒了下来。
倒在一堆废墟上。
断臂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裂开，鲜血汩汩，将吉服喜庆的红晕染得更加鲜艳，厚重。
空荡荡的那条衣袖骤然多出几分重量，几次挣扎，宋延终于爬了起来。摇摇晃晃地继续在瓦砾中前行，靠近，周围陆续飞来断壁杂物，耳边尽是人声喧哗。
他没有多余力气避开，生生硬受，一步步地往前挪。
鲜血淋漓，衣袖终于承受不住，落下饱满的血珠，砸在凸起的飞砖上，飞溅四射。苍白的脸上神色木然，捂住湿乎乎的手臂继续前行。
又走了几步，膝上蓦地一软，再一次摔倒在地。
满地碎裂的砖石横陈，每一次，都像摔在刀山剑林中，分筋拆骨的剧痛席卷全身。
“小芹。”
宋延身体发颤，血糊糊的手掌撑在砖上，几次想要站起来，然而脱力的身子完全不听使唤。
没有血元，身上数百种疼痛一起迸发，多动一寸，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惊涛翻涌似的痛苦，一浪席卷一浪，一浪高过一浪。
他爬不起来了。
像被疼痛贯穿，生生钉在地上。
宋延试了几次，面无人色，终于仰面过来，一口口，忽重忽轻得喘息，看着血色大雾席卷司天监，那是她的妖力在试图冲破与神书法咒。
宛如天光将要西垂时，漫天烧红的晚霞，美得惊心动魄。
耳边风声呼啸，哭喊声弥漫。
一滴浑泪从眼角溢出，他呆呆地望着风起云涌。
贴着地面，更能清楚感受到司天监下坠的幅度有多大，她的妖力，拉动整座司天监，也拉动着李道生以为唾手可及的美梦，向下沉。
闭上眼。
仿佛又看见，冰棱四起的河源中央有道白影，浑身枷锁，寸步难行。
那是他，又不是他。
宋延猛地睁开眼，扯了扯唇角，翻身过来，靠着一只手臂，一点点，一寸寸向前爬。尽管每动一下，身上的痛足以让他神志崩裂一分。
他也要爬着，向她靠近。
直到用尽最后力气，直到心跳停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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