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见江芹疑惑的口吻，陈径总算松了一口气。
趁此机会，一手在背后不断向侍女示意，那侍女也是如获大赦，才喘上几口气，忙不迭起身搀着昏迷不醒的江晚云离开，时不时畏惧地看来一眼，深怕大妖再有所行动。
余光瞥见两人一撅一拐地离开，江芹没空理会。
床头吉服，陈径所说的话，还有李道生运转几缕浊气贯穿宋延胸膛那一幕，种种画面，不断地在脑子里翻搅，最终停在言灵那张呆顿的脸上。
李道生这是猜出来阿备所在。
果然与宋延预料的一样。
雷氏世代守卫轩辕神树，所布下的阵法大多以天地山川为筹为码，神树饱含神力，阵法则含天地灵力。身为天轨煞星，二者都是他最为忌惮的力量。
且不说小雷州难以找寻，就冲着雷州里的这两股力量，李道生也不会贸然行动。
他比谁人都爱惜自己的性命，不想进入轮回，不想这一世的努力功亏一篑。
为宋延调伤，又是为了什么？天轨煞星，杀人如麻，恨不得中州大地血流成河，好成全他的野心，他当真有如此好心？
江芹看着还在喘咳的陈径，又看了看身后倒地的几名傀儡。
轩辕神树有很强的再生能力。
曹獬中毒之后，一直藏身在雷州神树岭附近，因此受到神力滋养，即便面容因为蛊毒疾速衰老不能逆转，但头发乌黑，心脉强劲，维持了数十年寿命。
丹阳真人洞府被毁，宋延也施展过一手修复手段，用的大概也是轩辕神树的再生神力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面色阴沉，嗤笑道：“你师父想利用宋延断臂，让他回到神树所在，借用神力修复手臂，这样一来，你们能轻而易举地知道，神树在哪里——”
江芹顿了顿，向前迈出一步，“以及，阿备在哪里。”
陈径一怔。
他以为，江芹应当会被他方才所提醒的喜讯冲昏脑袋，哪怕要问，也该是问她与宋延的婚事缘由。
即便不是婚事，也当是血元。
他抛出了那么多烟雾，企图遮蔽她刚清醒不久的神志。
哪知道，她竟如此精明，一点不被迷惑。
居然直截了当地领悟到了李道生的意图。
阿备再不济，也是马成霄的下一世，身负四界地灵之力，不除之而后快，岂不等同眼中钉，肉中刺。
云岫当时重重包围，层层阻绝，还能叫他们在宋延帮助下跑了。
一想起宋延，陈径心头便如同火燎刀割。
这身内伤，还有他从此失明的双眼，皆拜宋延所赐！
事后，李道生为他疗伤时，他才知道，当时宋延施出猝不及防的一击，乃是舍命忘死，用尽全力，受浊气侵蚀心智，常人不可能醒转。
宋延昏迷，却不忘以命守护江芹。
真是一颗痴情种。
只是痴情过甚，害得他失去了双目！
“四界地灵几世为难我师父，这是他们之间的累世恩仇，与江姑娘其实并没有干系，我说得对吗？”陈径捂着胸膛，微笑道，“你是大妖，又是冥界冥君，长生不死，掌控亡魂渡生，你不是凡人。”
“这就是你的知无不言，言无不尽？”江芹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，绕过他，举步离开。
走了几步，突然停住，她没有回头，远眺着高空薄云：“你领教过宋延的剑意。看在你守城洛阳用尽心力，他饶过你性命，陈径，为虎作伥是没有好下场的。”
“像宋兄这等天之骄子，想必不知道受尽世人冷眼，饥肠辘辘的滋味吧。”逆着风，陈径深深吸了口气。
雷氏后人，生来便有神力护体。
丹阳真人爱徒，太渊剑第二任剑主，世上独一无二的天资与出生，似这样的人，便如当年仗着身世欺辱他的司天监弟子一般。
他们和他从不是一路人。
有人生来就需向上爬，不断爬，哪怕流血，哪怕受辱，也要继续，才能稍稍摆脱泥淖。
可是，当他努力地爬了一径又一径，不惜一切。却发现，居然有人生在云端，高高在上，一层不染，是这样与生俱来，不必受尽苦楚。
如同神人，坐卧云端，可望而不可即啊。
这等高度，是他努力几世也达不到的。
原来，有些事，在出生时已就注定了，任你如何努力，也无事无补。
所以，宋延变成现在这样，他高兴，欣然乐见。
宋延这样的人，不会在乎俗世的想法，更不会在乎世人不明真相，对他和丹阳真人喊打喊杀。就像斩断天梯的神族，不会在意人间蝼蚁对神族的看法。
他的敌人是自己。
所以，等到意识清醒那一刻，宋延的痛苦，一定浩大得可比日月吧。
仿佛亲眼看见宋延的惨状，陈径笑了。肌肉牵动重伤的双眼，洇出一丝血色，被很好地隐瞒在黑布下：“苦涩艰难，人到绝境，宋延他体会过人世间的痛吗？”
“你不是他，怎知道他没有。”江芹无心再说，大踏步离开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，那些傀儡随即跟上，只留下陈径一人，吹着高处薄凉寒风，忽然听见一句：“你只记得，也只能看见你自己一个人的苦难，就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。”
陈径沉默，无话辩解。
世情薄凉，人情冷暖，她是妖，怎么会懂？
人妖殊途，又何必与妖多说。
没有人关心过他的出生，他的经历。三星宫也好，司天监也好，这个世上，真正关心他的只有三人，师父、青玄长老、晚云。
正因为这样，道义与师父之间，他不需犹豫，就能立刻做出选择。
青玄长老年事已高，天梯断裂，必有一死。现在，长老可以不死，可以长生，可以寄灵在他人肉身获得永生。
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成仙得道？
陈径喃喃：“师父说的是。神族这般虚伪，视人为刍狗，人族应当与之分庭抗礼，不必再追求修炼百年，攀登成仙。成仙了，只是和那些神族做一丘之貉罢了，这等仰人鼻息的日子，岂有一方共主来得畅快。”
人间自有新天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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